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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命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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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起還有太陽,沒多久陰了下來。淡白色的天,濕漉漉的,像被眼淚浸濕了的手巾。銀杏葉子都黃了,瓦灰的樹幹上綴著金黃葉子,筆直伸向天空。路上遇見不少女中,見了廣橋,都忙忙地側身行禮,她只點點頭,與她們擦身而過。

禦臺所用了些粥,迷迷糊糊睡著了,侍候的女中說禦臺所昨晚睡得不好,正好補覺。廣橋點點頭,轉去看萬壽姬,正被乳母抱在懷裏餵奶,小眼睛瞇著,握著粉嫩的拳頭。乳母是松島選的,趁乳母低著頭,廣橋居高臨下地看了她兩眼,一張臉塗得雪白,淡眉細眼,中等身材,似乎是個安分守己的人。

在大奧,乳母可不是單純餵奶的人,身份非同小可——松島就是最好的例子。再往前數,三代將軍家光的乳母春日局更是權勢顯赫,連幕府最高官員老中都怕她三分。不過萬壽姬只是姬君,也就在大奧養到十多歲,再由將軍大人精心擇一位大名世子,置上許多陪嫁,風風光光地嫁出去。姬君出嫁,乳母也跟去享福,僅此而已了。所以,和世子乳母不同,姬君乳母一般沒什麽野心。

萬壽姬似乎睡著了,乳母掩上衣襟,把萬壽姬抱直了,輕輕拍打後背。廣橋靜靜看著:孩子還小,眉眼輪廓不分明,看不出像父親還是母親。她忽然想起另一張小臉——額上垂著烏黑劉海,臉頰鼓鼓的,花瓣似的小嘴帶著微笑,包在赤地蝶紋振袖裏,活像上巳桃花節時裝飾的人偶。廣橋猛地閉上眼,像是被強光刺痛了眼睛,閉著眼也看得見,那孩子的模樣已刻在腦子裏了。那是將軍與禦臺所的第一個孩子千代姬,只活了不到兩歲。

乳母把孩子放在被褥上,輕手輕腳地蓋上了薄被。廣橋定定地望著,孩子睡得安詳,粉粉的小臉,睫毛又長又黑。她叫萬壽姬,希望她真能長命百歲。

外面傳來響亮的通傳聲,將軍家治來了。乳母頓時手忙腳亂,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。廣橋轉身出去迎接,乳母如釋重負地跟在身後。廣橋看了她一眼,沒有出言責怪,她剛進大奧,許多規矩還不熟。

將軍家治表情如常,只是臉色有些蒼白。女中們伏在兩側,他看也不看,徑直進入禦臺所休息的房間,廣橋悄悄跟了進去。

禦臺所還在睡,發髻解開了,一頭烏發散在白絹枕頭上,黑得觸目驚心。面無血色,連嘴唇都是蒼白的,睫毛輕輕顫動,似乎睡得並不安穩。

將軍家治坐在禦臺所枕邊,廣橋跪坐在門前,腦子裏來來去去,都是無關緊要的事。大奧女子講究厚重妝容,將軍家治可能從沒見過禦臺所素顏的模樣。禦臺所皮色白皙,臉上卻有些雀斑,容貌雖然端麗,五官也不是全無瑕疵。如果禦臺所沒睡著,一定不願讓將軍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吧。

廣橋從睫毛下瞥了將軍家治一眼:二十四歲的年輕男子,原是瘦削身材,近日來更瘦了,可能是日夜憂心的緣故。臉頰也微微陷了下去,輪廓更犀利了。

將軍家治似乎沒察覺到身後有人,只是垂著眼,默默註視著枕上的禦臺所,目光有些悲哀,還有些溫柔憐惜。廣橋覺得高興,旋即又覺得難過,這樣好的一對夫妻,為何要受這樣的磨難?難道德川將軍家當真有魔咒,公家女子一入大奧,必定得不到幸福?

廣橋正在胡思亂想,將軍家治悄無聲息地起了身。等她醒過神來,他已站在她面前,她一驚之下正要起來,只聽他低聲說:“跟我來。”

廣橋一時反應不過來,只得依命跟著。禦產所靜悄悄的,女中們都在外面守著,跟隨將軍的護衛也在門外等候。將軍家治在走廊上快步走著,映著赭茶色松木地板,腳上的足袋白得耀眼。他不說去哪,她也不敢問,只得低著頭跟著。他步子邁得很大,她竭力跟上,幾乎要跑起來,絹制衣裾拖在地板上,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。

走到禦產所門外,護衛們一起行禮。側用人田沼意次躬身上前,輕聲問:“將軍大人是否立即回中奧?”中奧是將軍處理政務的地方。

將軍家治搖一搖頭,指了指前方。田沼意次略一思索,立刻向身後的禦坊主使了個眼色,禦坊主從鞋箱裏拿出一雙五枚重草履,端端正正地擺在走廊下的踏腳石上。

廣橋有些躊躇:禦產所前方有片園子,是懷妊的禦臺所和側室散步用的。大奧裏將軍子嗣大過天,不管原先身份如何,一旦懷妊,立刻變成最尊貴的女子。禦產所前這園子修得十分精致,堆了築山,挖了池子,還種了不少花卉。將軍家治換上了草履,是要去園子嗎?她也要跟著去?

廣橋正左右為難,將軍家治瞥了她一眼,眼裏有一絲不耐煩。她心中一凜,忙忙地踏上草履。

“你們在這等著。”將軍家治望著田沼意次,丟下一句話。

護衛們的目光齊刷刷投向廣橋,她臉上一熱,連忙做出不以為意的神情,跟著將軍向前走。芒刺在背,護衛們一定都盯著她——廣橋從沒那麽不自在過,手腳都僵硬起來。她是跟著禦臺所的禦年寄,將軍家治帶著她去園子,還不許人跟著……這算是大奧奇聞吧?很快會傳得人盡皆知。

將軍家治依然走得飛快,廣橋氣喘籲籲地走在後面。廣橋家只是一般堂上公卿,算不上顯貴,但也遵循傳統,從小教育她要幽靜嫻雅。進了大奧,成了禦年寄,更講究舉止斯文有度。廣橋活了二十七年,從沒走那麽快過。今日將軍家治不知怎麽了,帶著她走了那麽久。

繞過築山,沿著一條小道前行,穿過銀杏林,再路過菊花圃……廣橋幾乎要絕望了,覺得將軍會無休無止地走下去。到了一處水塘前,將軍家治猛然停住了,廣橋松了口氣,急忙摸出懷紙按住嘴,竭力調勻呼吸。

將軍家治不說話,廣橋也不敢插嘴,只能默默等著,與他保持一段距離。

廣橋和將軍家治從未獨處過。初見時,他是天潢貴胄的將軍世子,後來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將軍。因為他要和閑院宮家的倫子女王成親,她遠道而來,從京都轉來江戶,又進了大奧,做了禦年寄。她和他之間並無直接的聯系,如果不是倫子女王,他與她一在江戶,一在京都,一東一西,永遠不會相逢。所以她和他沒有獨處的必要,今日是為了什麽?

將軍家治始終沒有回頭,只靜靜望著眼前水塘,比起濱禦殿的潮入池來,這水塘小小的,只是聊勝於無。塘裏播著慈姑草,碧綠葉子直直立著,葉間有零星小花,白瓣黃蕊,潔凈得緊,有種小家碧玉的風情。

水塘邊立著一只白鶴,長長的頸子彎在背上,一動不動,像是沈入最香甜的夢裏。千代田城裏的白鶴都是在禦飼付場裏訓練過的,並不怕人。

四周一片寂靜,將軍家治沒有說話,廣橋也不敢開口。

白鶴拍了拍翅膀,似乎想飛起來。可翅膀上的長羽早被剪去了,它徒然地拍了幾下,依然沒法離地。和大奧女子一樣,這鶴也被關在看不見的牢籠裏,一生不得自由,廣橋暗暗嘆氣。不過,比起禦飼付場裏的同類,這只鶴算是好運的。

江戶幕府是武家政權,德川將軍是武人之首,雖然已安享太平一百餘年,不少武家規矩一直保存著,捕鶴式便是其中之一。每年寒風一起,將軍會換上藤色戰衣,帶著護衛駕臨設在品川地區的禦飼付場,親自放鷹,去捕捉養在那裏的白鶴。

禦飼付場裏的白鶴被訓練多時,見到生人也不躲避。鷹匠獻上最兇悍的鷹,將軍親手放飛,再退回青竹搭成的涼棚裏休息,觀察飛鷹如何用利爪捕捉白鶴。飛鷹爪子硬如鐵鑄,白鶴身軀龐大,被抓住也動彈不得。鷹匠再持刀上前,對白鶴的左腹部開上一刀,取出內臟,丟給飛鷹食用。白鶴腹內再抹上赤穗鹽,用絲線細細縫合,由專門的使者送往京都——那是將軍獻給天皇的禮物,元日時天皇禦所會用鶴肉烹制白鶴湯,是少見的珍稀吃食。

將軍家治去年年末第一次參加捕鶴式,據說捕到的白鶴特別肥大。使者快馬加鞭送到京都,獻給天皇陛下。據說天皇看了看白鶴,不但神情歡悅,還破例賞了使者大判金一枚。眼前這男子親手放鷹捕鶴,再親眼看著白鶴被開膛破肚……想到這裏,廣橋打了個寒顫,忍不住瞇眼往往頭頂的太陽,明晃晃的陽光灑在臉上身上,她心裏卻湧起一陣陣寒意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昨天上晉江,看見字數不斷增多,收藏紋絲不動,頓時悲悲切切,雙手顫抖,連更新的力氣都沒了(淚)。

今日鼓起勇氣點開晉江,發現收藏雖然只是微動,但評論漲了好幾條,不禁又有了力量——感謝一直關註這個故事的朋友們~

據說如今晉江流行蘇爽文,這個故事算不上蘇,也不算爽……所以,能一直陪著我的朋友們都是真·知心愛人~感謝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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